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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記得小時候舅媽說過的一句話:「三兄拱一妹,珍珠滿落雪。」

她是在媽媽生完三個兒子之後期待生出一個女娃的心情下被生出來的,既然是被期待的出生,理應要和媽媽很親才對呀,她常不解的疑惑著。

這一家人的血液裡都流淌著一種不善於表達情感的基因吧,也只能這麼想了。

父親從小給人當養子,從小生活在田地裡農作物裡,沒被疼愛過的他自然也無法輕易地對么女表達疼愛之情。

母親很小的時候生母就病逝,父親續弦後她又多了三個弟弟一個妹妹,可想而知,她也是個沒被疼愛過的人。

兩個沒被疼愛過的父母,兩個在艱苦環境中成長的父母,又怎能要求他們大大方方的釋放情感呢。

 

她和大哥之間最親近的時刻是在一個新年期間,她跨坐在大哥的肩膀上,從屋後叔公家的房子走回自己的家。

在她小學六年級時,大哥送給她一套白色的二件式洋裝,裙子側邊有一朵大大的粉紅色格子的蝴蝶結,她非常喜愛。

她人生中的第一個閙鐘,第一支錶也是大哥送給她的。

相差九歲的大哥國中一畢業就隻身赴台發展,那時候的台灣相當遙遠,就好像是在世界的另一頭,一無所知。

她一直記得大哥第一次出門回家,坐了很久很久的船回到家,天都已經黑了,而他親愛的妹妹,唯一的妹妹,默默的躲在門後,看著大人們關切的虛寒問暖。她真的不懂自己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要活得像個小媳婦一樣?

她和相差七歲的二哥共有的回憶好像更少,在她短暫的幼稚園體驗期間,曾經被就讀國中的二哥用腳踏車載去上學。

二哥和大哥一樣,國中一畢業就離家去了不知在哪的台灣,她讀小學的時候,二哥從台灣寄了一套兒童版的四大名著給她,還有唐詩宋詞,一台小小的米色三葉電子琴,她一直珍藏著捨不得丟棄。

二哥後來也跟隨大哥的腳步回來金門定居,他在房間裡安裝了時髦的音響設備,黑膠唱片,卡匣式錄音帶。

在她年輕的歲月裡,存款少得可憐的日子裡,買書和CD卻從不手軟,這二樣東西可說是她最大的財富,在當時。

後來她終於發現,是二哥對她的影響,這二樣東西是她和二哥之間無形的牽繫,只有她知曉。

最小的哥哥大她五歲,家裡只剩他倆時有個冬天的早晨,天色還是暗的,三哥煮了統一麵當兩人的早餐,那是唯一一次有人幫她做早餐,記憶中。

三哥國中畢業選擇了空軍做為服役的軍種,身為么兒,這是他的一份體貼表現。他的這個決定幫家裡節省了不少水電費,每個月還有麵粉、油、米、鹽的配給。那一年和三哥有同樣志願的人並不少,學校因此特別舉辦了一場歡送儀式,她是送行隊伍中的一員,目送三哥雄壯威武的離開校園,那一年,她小學四年級。

那年的冬天,三哥理著平頭回家過年,他們一家人終於出遊去玩了,去小金門找表姊,去莒光樓拍照,那張全家福是他們家最後的一張合照,這家人是有多不愛照像啊。

老么悲傷進行曲

她是在小學六年級才開始學騎腳踏車的,三哥買了一輛粉紅色的淑女車送給她,這輛腳踏車陪她騎過國中三年高中三年。

三哥在她讀小學時還送給她一個紅色的小甜甜鉛筆盒,雙面的,磁扣式的,很酷炫。

這樣看起來其實她受到的待遇還不錯呢,一如現在別人眼中的她。

可是,這個理應備受寵愛的么女在年幼的心裡便已深深的埋下孤單的種子。

小學入學回家後的第一份功課,她茫然地望著作業簿不知該如何動筆,沒念過什麼書的母親也只能無奈的表達「愛莫能助」。這一天起,她深刻地體悟到,往後的學習之路只能自己靠自己了。

她真的自己起床自己準備早餐自己上學,準備聯考時自己半夜起床念書,安靜的房間只有公雞啼聲相伴左右。

她和同年齡的鄰居玩耍,別人都有其他的兄弟姊妹唯獨她沒有,在內心深處,隱隱地孤單著孤單著,沒人知道她有多羨慕身旁的同伴。

她的哥哥們都有屬於自己的換帖兄弟,所以,她一度天真的以為朋友比自家人重要是件天經地義的事。

她從小被規定要喊大哥二哥三哥,從小和兄長間總是維持著一定的距離,她唯一一次想抵抗這份順從是二哥回來定居之後,忘了是什麼事由,她試圖想和二哥挑起戰火,但眼看二哥真要發火了她還是畏縮的躲回閣樓,繼續當個順從的妹妹。

妹妹啊妹妹~

介紹這是某某人的妹妹是最快速令人對她有印象的方式,在這座小島是無法擺脫這身分的,她非常清楚。

 

她也還記得,長大後舅媽信心滿滿的要母親別擔心她的姻緣,因為她將來一定會嫁得很好,看面相就知道。

這年頭,嫁得出去並不一定比沒嫁來得好命。她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了。

 

父親的離世是她真正認清自己在這個家的存在價值。母親直接對她開口要她交出印章給大哥,反正是沒她的份。為了完整父親的葬禮,為了必須存在的女婿位置,她一夜之間多了對姊姊姊夫,訃聞上她從唯一的女兒莫名的被擠到第二位。她感到有生以來最大的屈辱,敢怒不敢言只能往心裡默默滴下血淚。

一個,且是唯一的一個,嫁不出去的女兒,在母親心裡是一個無法忽視的疙瘩。母親當眾嘲諷她世界上沒有這麼老的新娘,當時的她也不過三十出頭而已。後來她發現,在同一個位置,每當母親的輪椅向她靠近時,她的心就會不由自主的“咚”一聲往後退一步,她感到無比的悲哀,對於這份親情。

父親重病期間,有一陣子家裡的嫂嫂會輪流掌廚,有一天她在廚房弄吃的時候,母親從窗口另一邊傳來幽怨的病語,怨嘆她沒個好親事才要歹命三餐吃別人的。她的心再度被親娘重擊一拳,她發誓絶對不會讓自己淪落到要靠人吃飯的那一天。

父親走後的第12年,母親終於敵不過衰弱的器官以及慘不忍睹的肉身斷了氣,她跟她之間的情感糾葛終於劃下了句點。

她在房間痛哭,她在頂樓痛哭,她在雨中的湖邊痛哭,她在每一趙回家的路上掉眼淚。

她終於不用再因為沒結婚而對誰感到愧疚,她終於自由了。只是在她內心深處,隱隱地,被一隻名叫悲傷的怪物所盤據,令她總是鬱鬱著一張臉,一張悲傷之臉。

 

2020年4月22日  刊登於金門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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