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作者:張曼娟

初版:民國77年12月

20230702_091105.jpg

〈情緣〉

什麼是永恆呢?

每一樁情事開始時,句點已在前方等待了。

為了彌補不能掌握的撲朔,於是,我們有了記憶。

用淚水和酸辛,用歡笑和甜蜜,去記憶。

否則,將依靠怎樣的力量,度過往後的歲月滄桑?

 

緣起不滅

生命中的所有情結,其實也只是一場無止盡的輪迴。我們常在類似的情境中心折;在同樣的激動裡淌淚。每一次揮別與擁抱,每一次呼喊與狂笑,竟然都是相同的韻動。命運既然支配著禍福得失,如何能在每次的緣起緣滅中,堆砌新的憧憬?維持心中始終不變的願望?

從兩歲半,我搖搖擺擺去上學,便展開了二十多年的懵懂歲月。所有的,大大小小的困難與挑戰,我並不怕。因為知道,總會有兩雙蒼勁的手,有力的胳膊,為我撐一片天。

我恍然而悟:原本,我是焦急地想為他們帶來榮耀;結果,卻迅速地將黑髮催白。

如果可能,我真願生生世世與父母結緣。只怕他們不願。不願再擔這樣多的心,流這麼多眼淚。

同樣在車廂中;同樣在父親懷裡,我能掙扎著撐過第一個春天,當然也可以熬過這一次的苦難;並且驚覺到,已然經過二十二個寒暑春秋。

然後,猛然發現,從古到今,敍述流傳的,其實,只是心情。

為什麼喜歡淡水呢?

也許,因為關渡大橋掛虹的雄姿;因為觀音山靜臥的肅穆;因為閒置的漁網、斑剝的漁船,標示著一段歷史。

原來,人間諸事,細細推究,必有緣故。只要耐心的往上追溯、往回尋覓,必可以見到緣起處。

 

他們喚我老師

大學四年級,進入一所語文中心,利用課餘時間教華語。

九月的最後一個禮拜,女孩將薄薄的卡片交到我的手上。卡片裡筆劃工謹的簽著九個名字,並寫著最好的祝福 :身體健康。

這是我所收到的,生平第一張教師卡。

最後一次看見我的學生,是個暖和的冬日午後。先遇見他們班上最年長的渡邊,告訴我,他們將在三月或四月結業,返回日本去了。感傷地停住口,不再說了。久久的靜默著,只聽見竹子在風中搖搖擺,咿呀地響。短暫的師生緣,臨別竟也依依嗎?

 

月光如水水如天

歲月,不是會讓人比較堅強的嗎  近來,參加婚禮卻必須控制欲哭的情緒。

自小,每年分班都像大禍臨頭。不斷結交好友,又不斷失去。一直害怕分離。

大學畢業那次的謝師宴,我命令自己不許哭。卻在結束道別的剎那,情緒像波濤一樣澎湃泛漫,阻止不了自己的眼淚。心裡清楚的知道,從此以後,便是花自飄零水自流了。

古人送別到十里長亭;到壩陵。如今,突然覺得人生處處佈滿驛站,一揮手,便成別離。

所以,我依然願意,迢迢地,去和朋友相聚。再孤獨的走長長的路回家。

隨著青澀年少的逺去,知道長相憶比長相聚更為可貴。

 

離家以後

我的鄉愁,竟自飛天的剎那開始,實在出乎自己的意料。

漢城是特殊的城巿,古樸的宮牆與寬闊的柏油路毗鄰,傳統與現代自然融合。母親的感受,似乎複雜微妙得多。我們在公園中遊賞,腳下是黃土與細砂混成的路面,因行走而與鞋底摩擦。母親說,這種道路,使她想起大陸北。甚至乾爽的空氣、拂面的涼風,都熟悉而遙遠。

1986年7月7日

還沒看見福岡,便先看見了綿綿細雨。那雨一刻不停地灑落,像哀悼著一個傷心的故事。

東京是個新潮繽紛的城巿,在某些地區,可以看見頭髮豎起像馬鬣的裝扮,招搖過巿;也看見掛著大耳環,正反兩面都瞧不出性別的青年,勾肩搭背。

圓山大飯店的琉璃屋頂,耀眼閃耀;基隆河靜靜躺臥,在雲端看不出污染痕跡。

無論飛得多高多遠,想回家的時候,我們需要一個安全降落的地方。

 

行過翠微路

成長以後,唯一值得自豪的是;我乃重然諾之女子。因此,事事不輕易許人。

我戀著山道的風情;更戀山上的人情,絲毫不覺赧然。山是自然的;人也是自然的,凡是自然的,都能使我產生興趣與好奇。

關於那座山,我陸續和不同的人,隨季節變換訂下計畫:賞花、避暑、拾楓、踏雪。然而,結果總是一樣,凡與這山有關的一切盟約,全是鏡花水月。山,是一直在那兒的,人,卻未必如此。

我也曾有過,類似的憧憬,有關花園平房,旱晨盛在高腳杯中的鮮奶,頸上繫蝴蝶結的小狗。要很久以後才發現,這些都太奢侈。

每次上山,都有種企盼寫信的衝動,想把自己一路行來的情緒封緘,寄到遠遠的地方,給久未連絡的朋友。下了山,這樣的念頭便打消了。寫信突然變得艱難,若只述山色陰晴,似乎顯得唐突;若要叨叨從最初談起,太多悵惘怎堪細訴始終?

到底那些承諾只可一笑置之那些盟約必須固守三世成長以後,因為不能分辨,而成生命中一則無法解釋的悲傷。

人世間不論多麼悲痛的事,禁不住幾回日落月升,終得成為陳跡的。那些當事人生命裡的刻骨銘心,頂多成為旁人茶餘飯後的雲淡風清。

 

無盡的收藏

凡在我生命中經過的,幾乎都以溫柔為甘露,憐惜地灌溉,成就我今日的亭亭。那些光輝的淚華,原是為了報償千絲萬縷的深情。

其實,每個人都有百寶箱,可以無限制的膨脹,濾過怨尤、絕望、愁帳,把值得記憶的,一樁樁、一件件,仔細收藏,成就一世的無悔。

 

她是漁孃

我是她的護身符,年少時的狂言妄語,說的時候是神采飛揚地,而今氣息屏歛,知道自己其實無能為力。

『妳知不知道啊!她的婆婆,意態悠閒地師傅說她前生是打魚的,造業太多,所以,今生要來受苦……』

我想,我是一條小魚,在網中困頓彈跳,她不忍,於是,將我抛回水中;而我記住她撒網時那柔和優美的弧度,今生便再尋來,結一段緣。

 

從今以後

我聽見自己悠長地嘆息,一對含蓄的戀人,只因缺乏勇氣,晚了四年,竟是耽誤了一生。

從今以後,我仍將繼續把自己拾掇齊整,不疾不徐,穿越街道。站在十字路口,不動聲色地看著橫衝直撞的行人車輛,等待綠燈亮起。

 

一場筵席

一開始便知道,這只是一場筵席。

而在很多時候,你容易地輕忽掉,根本不知道;就像我的年少,把一切看得太過等閒。如果,在還不太遲的時候,你知道了;如果,縱使佑道仍免不了傷害,那麼,請你輕一些,更輕一些,不要讓任性的恣狂,成為午夜夢迴的痛悔憾恨吧!

你的徬徨與我的堅定,份量相當。

是春天剛開始的時候,教室裡充滿一股激越興奮的情緒,每雙眼眸都藏著神秘的笑意,有些奇特的期待在空氣中飄浮...是不是有個歡喜精靈闖進來了,只有我看不見?

直見性情,難免驚心。

如果說,我曾縱容你們,那是因為,我先縱容了自己。

 

幸會  再會

有一些些傷心,在那時刻;但,絕不死心。

你所看到的我,只是現在,在經離合悲歡,終於氣定意閑;看慣世態炎涼,反而懂得寬容。

偏偏,青春年少時,不肯相信;待得韶華已逝,卻又不得不信。

彼此都認為是幸會的時候;竟也是說再會的時候。

 

黃河經過的時候

如果,在我的性格裡,一直有些無法剔透聰明的樸拙;有些痴愚;有些不忍;那一定是因為這些親人。因為我們體內有部份相同的血液,所以,即使遠離黃河,舉動中仍保存了黃土的氣息。

那夜,我赤著足來到黃河,踩著軟軟的黃泥,波濤洶湧,滾滾蔽天。

 

〈塵緣〉

倘若可以重新選擇,我的選擇依然是這波濤起伏的十丈紅塵,它緩緩包容我所有的喜怒哀樂;我也漸漸了解它的殘缺,不圓滿。

曾在年少時急著逃離的,如今,是我最深的戀。

 

等待的心情

那次趕搭末班車回木柵,冬夜的微雨街頭,只有我撐傘的母親,店舖早關上了門,銀白色的路燈凄清地亮著。

我從來沒有那樣真切地感受到,被人恆久等待,是最可貴的幸福。

既然,我們一定要等待,那麼,是不是可以,盡量地,讓等待成為一種,一種美麗的心情。

 

緣慳

那時年輕,只把它當故事,只讓它淺淺劃過易感的、光滑的歲月。

也許是不相信,不願意相信。生命啊,愛情啊。不應該有這麼多磨難,這麼多不湊巧吧?

緣慳,不是無緣,只是緣少、緣淺。有時候,甚至,還會悄悄增加情感的深度。生命中若有什麼遺憾,絕不只為了挫傷。而是要教人懂得珍惜,懂得感激。

 

一樣的容顏

他們的容顏幾乎是一樣的,常常,我無法細細地分辨。

儘管,青春消殆了,美麗磨盡了,還有一個無可取代的允諾。良人,會回來。

那一樣的容顏啊,不一樣的命運。

 

命名

自強、復興、莒光,說得流利,聽的人也不在意。隨著鐵道的延伸前騁,誰會想到當初的命名,有著怎樣艱辛的責任感與期許。

而春的命名應該得到喝采,那是個蘊含無限生機的字。當你輕誦,便能感覺到一些蠢蠢欲動的芳香,正從脚下的泥土中透出來。

 

美麗的忌諱

時代確實改變了,卻有些事,是我們知道的、記得的,並固執地忌諱著。

只有小時候才百無禁忌,長大了,忌諱愈多。不要送傘;不要送手帕;不要分梨吃...其實,與唸不唸書無關的  突然間,在十年以後的這一刻,我才了解,當年,父親親手鋸掉桑樹的心情。

凡有忌諱,心中必蓄著愛惜與深情。

 

那段歲月

女人總是擅長藏東西的,想來外婆依然有這個本領,不管世局怎樣不好,經過多少苦難滄桑,她一定可以隱藏一些她最珍愛的東西,或是回憶,任什麼力量也橫奪不去。

總可尋找一些線索,歲月不會把一切全部帶走,定會留下一些什麼,讓有心人仔仔細細往回溯。

曾有那樣一段歲月,不經意地揮別,便成永遠的分離。

 

月與燈依舊

那時候,對年節的期待,是全心全意的。

我仍愛自己的家鄉,縱使繁榮進步完全改變了它的面目。唯一的遺憾只是,昔日的回憶找不著生根的地方。

很多往事與舊情,找不到人訴說或重溫,便逐漸模糊了。

刻意的客氣與過份的謹慎,把彼此的距離拉得遙不可及。

歲月改變的不僅是景物;也使人情變得莫可奈何!

 

當我輕快地奔跑

心情開朗的時候,走著走著,脚步就加快了。鬱悶的時候,深吸一口氣,也希望輕快地奔跑,能轉換一種心情。

總覺得這樣的躍動,便把所有的不如意都踏得粉碎;覺得自己又回復到童真的無憂了。

這個世上,美好與荒誕的事,原是各佔一半的啊。

其實,我的渴望,只是那樣單純地、輕快地奔跑,讓每個步子都踩出音階。然而,在這忙碌紛擾的人世間,有誰能凝神傾聽生命的律動呢?

 

回家

小時候,最愛聽故事,聽過的故事大都忘了,卻記得父親說的故事。那遙遠的北方故鄉,總是被飢餓與戰爭反覆煎熬。

數不清有多少人,為了逃離戰亂,像候鳥避一樣,離鄉背井。卻因為有太多原因,故鄉只能作為終生的想望,再回不去了。

誰忍心令一顆想回家的心,停止躍動?

 

髮結蝴蝶

小時候,沒有蝴蝶館、蝴蝶谷一類的名詞。蝴蝶是鄰居,住在我家小庭院;住在路旁的草堆中;住在學校的鞦韆架。

聽見剪刀響起來聲,驀地感到心慌。

拿著黑亮柔軟的那截髮辮回家,清楚地知道,我的童年,就這樣結束了。一股難喻的惆悵,揉在暮色裡,層層加深。

 

唯一的城巿

順著田埂行走的,是背著書包,放學回家的孩子,在風中吹起一串串色彩晶瑩的肥皂泡泡。稻田不規律地翻動,如一張舒卷開的氈子,寬闊無際。

那是回憶中不能更動的風景。

臺北,是我唯一的城巿。無論到何處,去多久,再度回來,總抑不住喜悅的情緒。

 

鴛鴦兩字怎生書

當我十八、九歲時,曾經在意自己的容貌,並學習烹飪技巧,以為婚姻是絕對必要的;是一生的皈依。

當我的學業更上層樓,當我的年歲更長,談起婚姻,語氣中彷彿也少了份熱切。抬頭四望,都是單身貴族,都說婚姻有沒有並不要緊;儘管都承認寂寞蝕心。

在這愛情與婚姻不斷淪陷破滅的朝代,鴛鴦兩字怎生書?

 

淡水的聲音

流雲被風支配離合聚散;河川委託水草記取滄桑;火車沿著鐵軌蒐集記憶。

凡是被歲月侵蝕的,最能令我動心。蒼老並不可怕,因為有情有欲;有悲有喜,才會不斷改變外在形貌。

再去淡水的時候,也會想起音訊杳然的你,臨別微笑之前,想說而沒能說出的話,是什麼?

淡水再沒有火車,再找不著答案。

成長的日子裡,不時眼睜睜看著一些珍貴的事物被掠奪。

淡水有許多聲音,浪潮的、渡船的、侯鳥的;只是,不會再有枕木振動的渾濁;不會有風中鳴笛的清越。

我們宣告失去,和火車有關的,所有聲音。

 

江南有雨嗎?

當我來到蘇州,已是黃昏。

這是林黛玉的故鄉,她是在這個渡口登舟,住金陵去的?臨行前,怎麼也料不到,等待在前方的,竟是那樣一場燃燒生命的愛怨癡狂。

江南有雨嗎?什麼味道?

江南的雨,整整一夜。

 

赴海的約會

我想去澎湖。我陪妳去。

海水是一種燦亮透明的藍,廣闊無邊,與天相連。

究竟是天映亮了海?或是海染藍了天?此刻站在迎風的巖石上,那個尋不著答案、遺落許久的問題,翩翩地回來了。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緣起不滅 張曼娟
    全站熱搜

    豆仔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